甘德 Forrest Gander
晚上
一个孩子被人从湖里拖上来。
一对小同学彼此说着悄悄话。
他们把一个脏笑话
轻轻吹进对方好奇的、扇贝形的耳朵里。
风已退了。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的脸上,
是两只眼睛。
乐符串之一
当少年青春期强大的曳力牵动了全家,一家人变得淡薄起来,继而像水花一样破碎。
我吻你的时候你转过身子,女人说。为什么?
初冬的日子如盖子已合上一半。
当他指向那女人,少年看着自己的手,像一群狗那样。
少年的下巴合上。像是在他牙齿的背后,喉咙的软肉里,又在长出一排新牙。这样的嘴巴有什么用?
每个人都持有不同的观点。论点不停地变,谁能跟得上?一系列阴暗而不合逻辑的推论吹了进来。
当一个人,当一个词,当自杀这个字眼进入他们大喊大叫的房间,整个系统就停止运转,提前安静了下来。
那男人写着什么,没有人给我一个主题,但我被交给我的主题。我在它里面,像一条寄生虫。
他看见女人的脸在收缩,当与她的脸所预备的不同的未来迫近的时候。
这样,他们在一段时间内让外物在自己的身体内寓居,像音乐一样。但他行为的方式还像是还有另一段时间似的。
我只想叫你走开,其中一个人尖叫说。
面无表情而且干脆,像一张墨西哥薄饼,在屋顶的午后的月亮。
她把男人叫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那些不是蜘蛛卵,他一边走开一边说。那些是它的眼睛。
当人与自我的遭遇像火山爆发,什么也追不上它。
撕开蚕茧显露它自己,少年还在一家人里。
像是他们在等着。像是一种体验里还有另一种体验未经命名,摇摆不定,又意味深长。
乐符串之三
一只啄木鸟跟着另一只绕着树干飞。
词语像树液在笔下流溢。越快越好。
一个瘦高的学生一边等着那个男孩,一边在广场边转悠。翻来滚去,一张餐巾纸四面出击。
从我们坐的桌边,我看着那女人的眼睛扫着路人的脸。她的耳坠已把耳垂上的小孔拉成一条暗示性的细缝。
我们一见面,低声说出的话就很色情。接下来,一言不发。
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叫我带她儿子到男洗手间去。他尿尿急了,她把意思比划出来。
谦卑是骄傲最严谨的姿态,是它的草书。但屈服于世界则是与之相融,是它的开始——
男孩摘下一片叶子,放在一只六脚朝天乱蹬的独角仙身边。那虫子朝着叶子挪过身子。而这时,那根小树枝开始流血。
那会儿,我们在拥挤的巴士上彼此扭成一团,怒而不言,静电在我们双腿的汗毛上汇合。
他还没有回来,我去找他。街灯下,一只土色的蝎子抬起细腿,一群虫崽子爬在她的身上。
闹鬼的小镇。黎明前,声音低沉的破碎机。公鸡。一只猫慢慢钻进垃圾桶。
即使没有语言,表象仍然会对自身提问。
他一直在给流浪狗拍照。要感受它,你必须在那痛苦里面才能感受它。
我被吵醒,只听见窗外一个女人在轰一群黄莺。
男孩指给我看一片宽大的鳄梨叶上蜗牛画出的地图。
句子不是为了词语,而是词语为了句子。我们两个退出,给第三人留空。
一只鹦鹉从桌上走到男孩伸出的手上。他接过它,才发现它的翅羽那么整齐,就像剪过一样。
周年庆
不对着不。不。不想总是因我的伤口
而为人知,我埋好忧郁的幼虫
跟随你。我聚合我自己
像暮色
落在你双乳的黑郁金香上。(郁金香,郁金香)
七天七夜,我们紧锁大门,
我们以鸟血涂抹房间。
期间有一会儿
在你的喉管从
美妙的锁骨间上升的空洞里 (玫瑰,玫瑰),
音乐是我们唯一的对手:
骨白色的琴键。
光线也并未暗下去。只是越来越深地
紧缩。
那毫不掩饰的目光。
那战栗。
蒸发
拒绝干杯并非一种羞辱,她对我说。
一只苍蝇爬过装着香辣沙司的碗边。
你会选择将孩子与器官一起埋葬吗?
于是他退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这里,广场的鸟儿飞啊叫啊,像孩子们的玩具
而那里,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挂在桥上。
小男孩从后座上,用一只塑料餐叉扎他姐姐的头
见没有反应,就在自己的头上试试。
麻烦你把那鬼雨刷停掉行吗,服务生问道
牲口粪和湿草垛的气味扑面而来。
苦难深重的人身上总带着一种神秘感
谢谢你们,满面红光先生和夫人。
像一块石头掉进水里的那声咕咚
又像活塞驱动的性爱的喘息。
公交车站的一对情侣——我们何曾吻成那个样子?
多好的傍晚——是啊——有点臭——那是肯定的。
音乐结束,恐怖分子和遇难者围住最后一个座椅
那蠕虫长着阀门的嘴巴里咯嘣作响。
当我超越自己,进入紧要关头时,我说
你什么时候才超越你自己进入紧要关头,她问。
夜足够深了,可以数窗户上的飞蛾了
男孩来时,会走门廊的阶梯上来。
一长溜跑步机正在合唱
在它们上方,一排电视机重播着灾难。
清理
你要去哪里?一身被尘土附体。你从哪里来?
岩石堆沉闷的坚定,这荒蛮的小王朝。
狼蜘蛛,一只手那么大,在废墟边,全身覆满泥土。
凡经过这里的,都被毒牙咬过、毒刺蜇过,并沾染了大地的颜色。
边上都是土黄色的影子。
我们要去哪里?一身被尘土附体。我们从哪里来?
跛脚的工棚边,担架上满是土块。
这是什么意思,大火灼烧过的地形图?
只要上前一步,他就与我们同在。后退一步,另一世界吸就收了他。
一个时代的感觉如断弦松开。
每个人都在想,是别人像地平线一样退却。
他的皮肤下,奇迹般的囚笼清晰可见。
绝不能抛弃我,他的眼睛在说。
一根只吹一个音符的长笛。一张脸。
在正午敞开的深坑里,人们在白昼里亏缩。
我能被人读懂,石头说,但不是被你。
空气被擦洗一新,宛如矿晶,又像云母的薄片。
照片里的小山丘,眼仁里的鸢尾花。
这是什么意思,大火灼烧过的地形图?
要从一大堆岩石色的东西中救出几块颜色跟所有东西一样的岩石。
我能被人读懂,她的眼睛说,但不是被你。
好像这片大地抛弃了自己。
被雨水从光秃的山上冲刷下来,风中的尘粒。
只要进一步,我们就与他们同在。退一步,另一世界就会吸收我们。
不要捡石头,他说,因为石头属于死者。
边线上是土黄色的影子。
远方向马鬃石膏一样平坦,所有的深度都被海绵一样吸收了。
一堆黑色的矿渣。
在他的和我们的眼睛之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个招呼。
每一块石头都带着死刑进入了有生的世界。
蝇蛆在吃着蚂蚁的脑髓。
一个时代的感觉如断弦松开。
光在空中熄灭。
树枝的影子与人影同质。
目光停留,一道晚霞。
所有的深度都被海绵一样吸收,远方平坦如马鬃石膏。
眼仁里的鸢尾花,照片里的小丘。
不要抬起他,石头们说,因为死者属于石头。
在废墟边上覆满尘土:手掌一样大的狼蜘蛛。
人影与小树枝的影子同质。
凡经过这里的,都被叮咬针蜇,并沾染了大地的颜色。
空气被擦洗一新,宛如矿晶。
阿九 译
published in Poetry East West Vol 10
http://www.poemlife.com/newshow-969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