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三首,苏州往事 | 清平诗文专辑
今天推送诗人清平的三首诗和一篇诗评文章,其中《风暴:游行中》是前几天刚写完的,尚未在任何平台上发布。
清 平 诗 选
风暴:桥墩下
慢慢移动,停泊。慢慢移动,回收。
天色越来越,向着今天驱赶我、驳
斥我、剥落我仅有的一件白衬衣和
一双白球鞋。然而时日漫长,白衬
衣、白球鞋不得不在象征之前烂掉。
先是天色等、风暴等、富仁坊六十
号的好好婆等。然而时日漫长,没
有谁有耐心一个桥墩、一个桥墩地
等我磨完,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
情愿,因而越来越令我迷恋的洋工。
对于漫长的叙述总是这样。无论我
在不在今天,或今天的幻念中,我
都将惊诧于、醉心于能够连得上的
三两个桥墩——水流向无限,而桥
墩就在眼前。然而时日漫长,纵使
一路穿过涵洞、阴沟、革命的血和
街头混混斗殴的血,桥墩也不是一
个人或一首诗心中的明灯。它不能
照亮旧时代,悲剧天幕一角的漏光;
不能照亮新青年,伟大的无聊探险。
在天色、风暴、富仁坊之后,等我
的尚有一座看上去更加真切,更加
便于描述的桥梁。然而,时日漫长,
它对酒当歌的桥墩,等不到我的脑
海去浮现,另一个脑海即将其淹没。
2015.10.23
风暴:城墙上
登高远眺于八十年后。旧时代轻
薄云,簇新在不断来临的小城邦
革命。由黄雀儿引导,比望不见
天平山的人生低矮几辈子——亦
已高过我后院的土丘:一棵无花
果,从富仁坊暗通西晒的二道沟。
是的我在此仍旧不能摆脱姑苏城
外的登高不见远。郊区,可耻的
放歌……敞胸的孔雀:大风吹散
白毛女阴森的独辫。呵,在城墙
一角的砖坑里,暮年随曙色降临。
飞和不飞的两种赚绩,随角蜢弹
起绿和灰,挑拨我少年绝望的贪
欲在十米高的野心。再高一点吧
但颓败已开出小紫花引我弯下六
十年后的腰……在娄门或老阊门
的桑树下,我瞥见此刻的我仍在
漏雨灶屋间,厌恶着醉里吴音粗
野的骂娘。少年啊,只有身体不
是江南李龟年,不是苏州老流氓。
世界真的瞧不清我瞅见过的自己
是否在那儿迷失了此地?我猛烈
地闭眼于开明剧院后门的小弄堂;
上一刻在南园,下一刻在白茫茫
延静里:凄凉某人或许静候时光
在白菀里爬九十年,在紫菀里爬
十年,不改变一切只在城墙上等
我从他眼中、喉头扽出钢丝和棉
线。这个人不是我。这个人站在
阿飞出没的小公园西南,把他轻
落的肩膀挂在北平的城墙上,手
指抠于碧水星阁后园海棠树下黏
土里的鸡肋——和我一样被夸大
的中华田园犬,和我一样被夸大
的禽兽的肠胃:此人后背有幼年
纵欲的痈疖。迷惑啊,我为何在
他垂暮时看不到他弯腰捡起初恋?
为何看不到他邪恶的一跃?那是
多么俗语的人生落幕前;那是多
少城墙下的霹雳……电光中顺序
分明——我依次看到故乡、革命、
祖国和浮萍,深红至浅红的几张
脸;有劲到有力的挖掘和一窝蜂
解甲归田。但是,迷惑啊。我阅
尽暮年与童年,此人未尝转过脸。
2016.9.8
风暴:游行中
“回不去”是一句空话有时不像听
起来那么空。疾风用微距检验说过
的七亿人中有七十万以上像卖油郎
独占花魁那样的一滴油穿越小针孔:
悚然由“回不去”回到游行队伍中。
“怎么办”说一百遍能将热情降到
零度但一声不吭才是“怎么办”狡
猾的自由。就像什么都不像而终究
像万物一样来到几十年后的死人中:
宙斯被特朗普蛊惑于红旗下的孔丘。
一万里长不过富仁坊六十号厢房里
两床破棉絮缠绕的线圈直通量子物
理学尚未诞生的加速。红彤彤的脸
蛋迷宫能藏起多少不朽的月下奔走:
半辈子往来几十米是因为一生激动。
阳光浅照垃圾桶边半发酵空气中微
渺的蝼蚁祖先脸颊上浆糊未干的救
命标语。从察院场到枫桥犹如从第
一人民医院到杨家桥水沟边等公车:
缄默的队列自本地热闹的虫洞穿过。
“随便吧”听上去像落叶说出来像
决堤实际上和地球差不多封闭在一
段游行录像里。它们放弃的自由不
会增加不自由给炽烈的脚踝和车轮:
蜿蜒之飘扬的嘶吼从未衰老于某人。
“真没劲”出自全人类肺腑中浅藏
的足不出户烂誓在一刹那不违背的
初衷。不朽的下一步等待回望晴朗
云海上悬停的赤脚在水气里跳街舞:
上一步已熔断虹膜但翳影仍在眉心。
然而复杂如空想简单似永生。然而
丑陋如幻景美妙似救人于体无完肤
之一瞬——我曾激动在重机枪一侧
民兵队伍里英俊少年丢失的两毛钱:
革命不再是革命而游行依旧是游行。
黄沙胜于黄花凋敝前黄羊为一片黄
叶尽失的前蹄。多么不幸地不能用
不幸来虚构游行的我和不游行的我:
蓝天上飘着羊群、大海里游着蚂蚁
是多么精密地期待一切反驳的痴情。
2017.1.22